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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紅│阿奇波爾多/利恩

 

 

 

 

 

  

  

  (楔子)

  變化開始時通常是一個點,點與點串成了線,而後連成面。連鎖效應像是撞珠敲擊著彼此,沿著彈道被擊發,環環相扣的命運運轉因果的齒輪,編織出口耳相傳的故事。劇烈滾動的石頭無法被青苔附著,亦無法被攔阻減速,就這麼滾著、滾著,直至墜入死亡深淵。活著的人們永遠不知道眼前狀似和平的未來會否遭逢變數,伴隨日升日落,沾染天邊的雲彩是大片昏暗似要滴出血液的深紅,而當夜幕低垂、跨越沾染霧氣的夜晚,朝陽再度升起之時,一日復將展開。

  (一)

  阿奇波爾多睜開眼,認知到他又陷入重複進行相同日常的夢。

  並非是跳躍不連貫的夢境,夢的規模鉅細靡遺,視覺、嗅覺、聽覺……近乎現實的可怕。他從床上坐起,盯著自己抬起來的手看,他清楚知道自己在作夢,卻也無法抽身其外,好比他是夢境中不可或缺的一個演員。
 

  夢裡頭有謝菈、有威爾、有傑多,雙薪父母與兒子的家庭和他同住在某個不知名的城塞之中。
 

  他幾乎以為要完全重演一遭那段人生後半段的記憶,為了掩藏革命落敗的身分,他加入連隊遊走世界蒐集情報,攏絡搏得荒野之民暴風駕馭者的協助,帕蘭達因則活躍於王室所窺探不到的世界,分工徹底進行著他們兩人共同的策劃,將未來東山再起的勢力滋養茁壯。
 

  戰鬥犧牲許多條人命,連隊成員為了世界的存亡奔走,渦被弭平,人類終於還是戰勝了來自異界的侵襲。城牆雖然在渦消失後失去它們存在的意義,但作為一個歷史的見證,牆被保留了下來,供後人瞻仰,曾經工匠何其偉大,才能百年來保衛人類免於魔獸的侵擾。
 

  殘存的魔物逐漸地被消滅,越來越多的人類打開城門,前往一探原以為終身都不會見到的景色,大量的冒險探勘日誌和土地調查資料出現在書報攤的架子上,即使如此,舊時旅行者的荒野遊記仍為人們津津樂道茶餘飯後的話題,城塞之外的範圍依舊被稱為荒野,那已經不只是危險與死亡的代名詞,而像是根植在人心裡的一個名稱了。

  

  夢中大多與他既有的認知重疊,卻也有著完全不同的部份。導都仍然存在,觸手和影響力卻不是印象中的無遠弗屆,阿奇波爾多認為這是夢境裡的未來會不同以往的關鍵。
 

  只是差別於資訊未被壟斷,很難想像這麼多的事情能一股腦地都發生在數年之間,研究解禁和過往病例資料相結合,使得古德病相關的治療藥品迅速被開發,荒野不再是為人所懼的未知領土,導都這回沒有介入他們的人生,獲得治癒的帕蘭達因即因為兒子的出世放手對於革命的執著,選擇隱伏於家庭微小的幸福之中。
 

  暴風駕馭者們失去領舵的船長,紛紛如鳥獸散隱匿,把影子投入荒野,畢竟他們本來就是沒有屬地的自由民族。新移民前進荒野,很快地,暴風駕馭者的稱呼就因為時代洪流沖刷銷聲匿跡,回歸平凡。
 

  革命軍解散使他們招致排山倒海般的不諒解,領袖半途而廢,棄引頸期盼平等的海登人民於不顧,眼看故土是待不下去了,三人的小家庭決定離開海登一帶。

 

  視野隨著崎嶇不平穩的石子道路震動,傑多喝完牛奶後安穩睡去,在襁褓裡緊抓謝菈的衣襟。阿奇波爾多跟著坐在車上,和帕蘭達因有一句沒一句地討論未來的打算,搖晃的輪軸將他們帶往未知的領土。
 

  城塞的封閉性在此時發揮絕佳的阻絕效果,只帶了隨身行囊的馬車到達一塊全然陌生的土地,在那裡沒有人知道他們過往的背景,旁人眼中和善的外地夫婦在城內頂下一家小店面作物流買賣。
 

  丈夫能言善道,待人親切又有種令人信賴的領袖氣質,種類不同的店舖主人紛紛委託在他的商品架佔有一席之地。

 

  妻子在看店的同時也兼做裁縫生意,用繡線精準編織出的圖案繡在衣物上是當地人前所未見的美麗新奇,很快地成為女孩子間口耳相傳競相模仿學習的配件,謝菈出品的布料廣受好評,漸漸地從接零星委託發展到經營有女工學徒的小型裁縫舖。
 

  生活安頓一陣子後阿奇波爾多前往拜訪帕蘭達因一家,夜闌人靜,可以聽到謝菈在內室哄著傑多入眠,不是很大的音量鑽入耳朵,輕柔的搖籃曲是他所熟悉的歌謠,來自尹貝羅達育幼院他們所共有的遙遠童年。
 

  「自責、內咎、逃避責任感…….到頭來,人類是會選擇緊抓手中幸福自私的生物啊。」多年好友建議起何不晚間對酌,他也欣然接受,帕蘭達因彷彿自嘲般灌下一口酒液,爐火熊熊的火光打在中年男人臉上形成大片陰影。
 

  「威爾,這是人之常情。」阿奇波爾多出言安慰,接過帕蘭達因遞過來的酒也為自己斟上一杯。
 

  「不,我發現……我並不後悔啊,阿奇波爾多,現在想想,反倒覺得以前是做了一個好長的夢。」眼角起皺的男人看向柴枝熊熊燃燒的暖爐,阿奇波爾多知道對方此時看的並不是火,而是透過火焰緬懷曾經的滿腔熱血。
 

  「就當我們都做了個拯救世人的大夢吧。」
 

  治癒了的古德病無法逆轉消除老化的症狀,帕蘭達因的外表仍讓疾病留下斑斑痕跡,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外貌相比他蒼老許多,歲月將血氣磨得一點不剩,現在的威爾‧帕蘭達因不是革命家,只是再普通不過為著家計煩惱的父親。
 

  「呵呵,阿奇波爾多,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會安慰人。啊,和你說,傑多會喊爸爸了,還那麼小呢,說不準這孩子是個天才。」帕蘭達因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忽然神色變得認真無比,「等傑多長大,讓你當他的老師吧。這是謝菈提議的,可別拒絕啊。」怕他回絕,男人隨後補充道。
 

  「革命家威爾‧帕蘭達因也成為傻父親囉。還有你們這對夫妻就喜歡找我麻煩啊?你明知道我對小鬼不擅長的。」笑著把玻璃杯舉前示意乾杯,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清脆。阿奇波爾多前半說得其實出自肺腑的誠摯,凝視著只能存在於夢境中的舊友良久,竟連同那拿玻璃杯吞嚥酒水的動作都與記憶中如出一轍,太像了,卻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帕蘭達因。

 

  年輕時他與帕蘭達因總想著要幹大事業,回首才得知,原來平淡無奇的日常,竟顯得彌足珍貴。
 

  可惜的是,對他們故事的結局來說,知道這點時已經太遲了。

 

 

 

(二)

 

 

  阿奇波爾多並未與帕蘭達因一家同住一屋簷下,他也曾經被邀請,卻用不想打擾他們生活婉拒掉,選擇另覓租屋處。


  連隊解散並沒有讓他面臨失業,就算成為平凡人,阿奇波爾多仍舊是神槍手,尤其是他的槍法在連隊的最後幾年達到精湛的巔峰,冷金屬塊彷彿化作他身體的一部分,日復一日的拆解、清潔、保養、裝填,射擊已經不是技術層面,更近而成為本能。


  魔物的源頭消失了,人類卻沒有記取教訓而是選擇延續征戰廝殺的火焰,防衛的對象從異界魔物轉成其他國家的士兵,他的實力讓他在城塞中幹起他看門的老本行,從巡守的石牆上眺望紅土揚塵數十年如一日的景色。
 

  在城垛上與同為巡守士兵的夥伴們互開玩笑,無聊時阿奇波爾多會應觀眾要求指點幾招,無數次已然司空見慣地扣動扳機,撞針點燃火藥,爆裂推進沉寂的鐵塊,像是被一塊無形的磁石吸引往目標,不長眼的子彈幾乎同時擊破所有立起的空瓶,背後傳出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呼,他可以從飛揚的玻璃碎片映照出的倒影看見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對他投以崇敬眼神。吹散槍口兀自冒出的熱煙,已經都有人激動地鼓起掌來了,他則在一片掌聲中走下牆頭。
 

  身形才剛開始發育的少年圍靠過來,雙手握拳,興奮顫抖著問他怎麼辦到的,阿奇波爾多笑著簡單回應道勤加練習,無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少年似是被他鼓舞,開心跑到遠處同伴處用壓抑不住的音量炫耀。
 

  「才來沒多久轉眼間就成為年輕人追星的對象了,阿奇波爾多。」同為守城同僚的中年男子挺著一個有點下垂的啤酒肚走近,哈哈大笑揶揄他一陣,只握過鋤頭的粗糙手掌拍得他背部生疼。
 

  「別取笑我啦。」阿奇波爾多只能回以無奈的苦笑。
 

  和同僚道別,下崗交班出現閒暇,週遭行人三五成群,主要是採買的主婦和孩童,甫近黃昏正是晚市熱鬧的時候,太陽雖然光線強烈,但並不若正午的毒辣,正是出來活動的時間。菜販用木板醒目寫上今日特價的菜種大聲吆喝,如此平靜日常中的石鋪街道讓他感覺心理不甚踏實,起因於太過於虛幻的未來。就像是連環節一樣,只要在一個節點出現變因,人們將會有截然不同的境遇,正因為他知道這只是夢境裡的假象,才會感慨的更深。
 

  偶像嗎?
 

  阿奇波爾多停步眺望天空,灰藍色的眼睛神色一沉,勤加練習什麼的,其實在說出口前就心知肚明是個敷衍的回答,在這裡多數人和他都不一樣,沒有實際經歷過戰鬥的洗禮,沒有嚐過非自然因素下生離死別的滋味。
 

  沒有體會過只能看著重要的存在一個接著一個從指尖流逝的無力感。

 

  從城哨返家的過程會遇到一個三叉路段,阿奇波爾多對夢境世界裡的城市脈絡熟捻至極,他在三角窗店鋪門口見到結束添購商品的帕蘭達因,遠遠地,他還待要出聲打招呼,就看見謝菈從另一道走來,領著搖搖晃晃學步的傑多來接父親。
 

  阿奇波爾多遠遠地看著那軟綿綿胖呼呼的娃娃撲在父親身上,還不會說話的小嘴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憨笑得好不燦爛,與帕蘭達因寵溺的表情相互輝映,而孩子母親謝菈的笑容則和他記憶中最美的時期一模一樣,幸福洋溢。
 

  是的,他在這頭,他們在那一頭。
 

  如果是美夢也差不多該醒了吧。他閉起眼睛,把虛假的天空和世界隔絕在眼皮之外。
 

  ──再這樣下去,會否因為浸淫眼前的美好其中忘記了重要的事物呢?
 

  阿奇波爾多失笑,感嘆著連發派夢境都對他這麼殘忍,給他見到近乎完美的一切,代價是記得被重置前的現實,還有硬生生從他的身邊剝奪掉一個人。
 

  他想起稍早發生的事情,明明知道是作夢,為何仍會對那個男孩伸出手。
 

  怎麼會沒注意到呢……阿奇波爾多緩緩睜開眼想著。
 

  或許是因為,那孩子也有著一頭惹眼的紅頭髮吧。

 

 

(三)

 

 

  利恩一直都留心著阿奇波爾多的不對勁,並觀察到情況有越發嚴重的趨勢。
 

  「阿奇波爾多,我猜猜,你接下來不是要說你原先就計劃好讓蝙蝠做掉吧?」語語毒辣卻不帶保留地流洩出關心,

很明顯地阿奇波爾多發夢的頻率頻繁,次數多數到進而影響到他的睡眠品質。取而代之,阿奇波爾多會拉長睡覺時間來填補睡眠不足的落差,想當然爾魔女山谷的蝙蝠不會等他們打瞌睡結束,一有空隙立馬就發動凌厲攻勢。
 

  他們不可能終日賴在宅邸的床上度過,阿奇波爾多偶而會陷入對外界聽聞不覺的恍惚狀態,需要有人替他打照應,男人希望自己出現異常也得要表現趨於往常,於是利恩讓阿奇波爾多委託跟著出門,他與男人會照常出現在早餐桌邊,接著出門進行基礎碎片的補充作業。人員增加後對於彼此的注意力被分散,其他人有各自的工作要進行,他們竟然就這樣瞞過了其他同伴。
 

  與阿奇波爾多同房,有時候於睡夢間利恩會被阿奇波爾多嘴裡破碎的夢話驚醒,幾個名字、家常般的對話片段,不論利恩怎麼詢問,總是怎麼問也沒辦法套出夢境的內容。

 

  長久下來狀況演變成阿奇波爾多知道自己精神不濟的問題,請求利恩幫忙掩飾,卻又不願意和利恩討論長陷夢境的癥結。
 

  本來嘛,阿奇波爾多藏著不讓他知道的事情多的是,但最令利恩忐忑的是阿奇波爾多在夢境世界竟能露出毫無陰霾的微笑,而且是他們在星幽界相遇以來所從未見過的,了無負擔的笑容。
 

  「才沒有,一時恍神而已。」阿奇波爾多舉槍,子彈閃過利恩的鬢旁,直接擊穿後方裝大嘴預備襲擊的蝙蝠,證明他的準頭並未有絲毫偏差。
 

  「那這是你今天第三次的一時恍神。」平時戴著帽子還算遮得住別人耳目,但我看了你多久,眼睛瞎了才不會發現帽沿陰影下的黑眼圈有多明顯。
 

  利恩翻翻白眼,阿奇波爾多不會允許子彈打中非目標這種事發生,所以方才判斷根本無須閃躲。
 

  「相同的夢嗎?」
 

  「嘛,算是。」落在中間值的含糊回答,沒有去確認利恩與自己認知是否相同的必要,即使他從來沒和利恩談論過具體內容,他認為利恩明白。
 

  「你上次完全沒做夢睡覺是什麼時候?阿奇波爾多,你該正視你睡不好這件事。」
 

  「利恩,注意你講話的語氣,我好歹年紀比你大。」
 

  「我關心你耶。」沒好氣地回嘴,利恩彎腰把掉在地上的蝙蝠屍骸收納進袋中,醬紫色的翅膀被堆疊壓縮,稍作惦量袋子的質量,在山谷裡踅了一圈,不多時已經達成今日的指定進度。
 

  「…那可得謝謝你的關心啊。只是夢罷了,夢境和現實我能分清楚的,與其注意我,你不如把時間多花在練槍的準頭上。」
 

  阿奇波爾多的話語令利恩皺眉,他為此感到不開心。沒事沒事,只會說沒事。阿奇波爾多具有安撫性質的敷衍話語更令利恩感到火大,像是交託他重責大任,心底卻屬意把計畫隱藏掉一部分,把他當作避免告知任務危險真實內容的孩子,這種事以前也沒少發生過,但利恩開始擔憂,天秤會逐漸傾斜向重量重的一端。阿奇波爾多對於不想說的事情,即使撕開了嘴也吐不出一個字,這點被他學了個透徹他自然最明白,可以推估夢中想必有讓男人知道那是幻境卻仍無法自拔的因素,再這樣下去,阿奇波爾多會否終有一日活在夢境的時間會遠勝在星幽界清醒的時間?
 

  「在我看來你分的清楚,但你太眷戀不存在的東西了。是什麼內容可以讓你如此無法自拔?」一針見血道破徹底,阿奇波爾多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望向利恩,不、應該說利恩最初以為阿奇波爾多看著自己,實際對上眼神後反而像是他在那裡,阿奇波爾多則穿透他的存在凝視著遙遠不知座標的虛空。
 

  「……這麼問吧,你有沒有想過,究竟死而復活背離生命意義的我們才是夢境,還是睡著時見到的活人才是夢境?」
 

  「當然是自己才是真實啊。」利恩答得直接,揚眉給了男人一個『你問的什麼怪問題』的不解表情,阿奇波爾多的話語令利恩感到莫名,像是聽聞一個應該熟知答案的男人依然向旁人提出疑問。
 

  「抱歉,問了個笨問題。」利恩的回答並不讓阿奇波爾多感到意外,稍縱即逝的徬徨徒留空氣中,快速地被稀釋淡去,利恩試圖捉住一些阿奇波爾多脆弱神情的殘跡,伸出手碰觸仍撲了個空,阿奇波爾多迴避利恩詢問的視線,笑著搓揉利恩頭頂蓬鬆的毛髮,轉眼又恢復平時游刃大度的樣子。
 

  像是潛移默化一般於最初就察覺其中差異,並不像其他人坦然地就接受成為記憶不完全的亡靈戰士的事實。阿奇波爾多喜歡槍械,被復生時他認知自己像個零組件遺失的載體,有著拼裝起來的外殼,卻缺少重要的人生片段。當然本位判定方面阿奇波爾多不曾把自己誤當作其他人,他有著槍手最後幾年在世時的外表和行為,戰鬥的技巧、待人接物的方式、人生經歷,但每逢遭遇和空白記憶相關的情境時,不協調的齒輪會被彈地高高揚起,空轉一陣,復砸在軌道上發出難聽的噪音繼續前行,扎著他缺少的部份隱隱作痛。
 

  他被塑造得與曾經存在的阿奇波爾多無甚差別,當作為樞紐的螺絲歸位,過往的違和感得到了解釋,顯然地生前他用許多同伴死亡換來的沉痛體悟即使在死後記憶變得破碎,也沒有被影響絲毫,靈魂本能地用各種的方式耳提面命他不可斷然遺忘過去。阿奇波爾多從來就不是不想回應利恩,有些事物很難以用言語去說明,由於前因後果牽涉範圍太過於龐大,久而久之他就連說明的能力都喪失了。過去所有知悉他們革命計畫的人後來全都死去,每當把煩惱與另一個人共享,就會陷對方於危險之中,不論是生前還是在星幽界度過的日子,阿奇波爾多在歲月的洗禮後學會重要的或許不只是全然的坦承,還有隱藏和肩負,以及緘默。
 

  他和利恩間的氣氛因為對話承接不佳變得尷尬,他們並肩走在歸途的路上,離開魔物棲息區的森林之後就不需再多加戒備,阿奇波爾多的道歉顯然給自己台階下也宣告這個話題的終結。
 

  這真是最差的距離了,想再多靠近點會被逃開,再離遙遠即失之交臂。
 

  利恩覺得滿腹的彆扭,把無處宣洩的情緒倒在地上被他踢到的倒楣小石子,阿奇波爾多看向前方,分明對方就立於他伸手碰得到的範圍內,兩人間的疏離感卻倘若不只間隔約莫一阿爾雷。
 

  阿奇波爾多無意繼續談論所困擾著的夢境,利恩思考一番也終於放棄,他本來就不是耐心非常好的人,決定不再於這個話題打轉,提起其他的事情。
 

  「大小姐和我說,近期炎之聖女會傳令告知她下一個滿足恢復記憶條件的人選。」利恩的話讓阿奇波爾多一愣,神色裡完全透漏對此全無印象。
 

  「私下講的,你不知道正常。不過我記得稍微和你提到大小姐有找我的事情,連這個都不記得的話……就告訴你要好好睡啊,不只集中力連記憶力都變差了……果然通常有問題的人都逞強說自己沒問題。」
 

  「你會期待拿到記憶嗎?」阿奇波爾多問得唐突,逕自打斷利恩還待碎碎唸的後續。 
 

  「她只是習慣性會找我商量,還不曉得會不會是我,」利恩扳著手指頭數著,後來發現可能人選太多索性放棄去數,「不過,說期待……還是會吧。畢竟是最後的了。」
 

  聖女人偶曾告訴過他們一人預計都可以得回五份的記憶,戰士們之間偶而會共享彼此的所見,沒人知曉他們每段恢復的記憶會被先行刻意奪去的意義,總和歸納同伴們結論出記憶內容可能與己切身相關,是某件事件的轉戾點,但卻也有人得到看似對大局無關痛癢的內容。有些人可以發現一生未改其志,另一些人則會發現由於現實的劇變,他們一生都走在歪斜扭曲的鋼索上,逐步通往注定墜落滅亡的未來。
 

  「你難道不會期待?」利恩問得好奇,關於記憶方面,阿奇波爾多比誰都殷切地想取回,對之懷抱的卻似乎是比單純負面還要來的複雜許多的情感。
 

  「自己怎麼死哪裡是能讓人期待的情報。」眼前略微發黑,阿奇波爾多的頭因為睡眠不足一抽一抽地疼痛,宅邸裡沒有他可以相談的醫生,不然應該有人可以告訴阿奇波爾多他的多夢實際上是源於一種潛意識的活動。解夢的方法為正面面對自己心知所向,這也是阿奇波爾多深陷泥淖的原因,他足夠冷靜,卻無法迴避埋藏在意識裡的徬徨。
 

  阿奇波爾多沒和利恩提起過在更早之前他就知道利恩的結局,那是埋於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之一,星幽界的遊戲規則會將死亡訊息擺在最後足見其份量,所以即使知道,他也不會做出先行透漏利恩這樣的事情。望著利恩雙手插著口袋的背影,何時開始利恩不僅是跟隨於他的身後,也會走到他前頭去了?在這邊的利恩與他記憶中的略有不同,他為彼此關係悄然出現的差異感到驚慌。
 

  其實利恩只說對了一半,不是因為夢裡有什麼東西吸引他的目光,而是由於夢境裡缺失的部份反映著他的內心想法。由於思考腳下遲疑,利恩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把他甩在後頭,青年卻還是會時有停止等待他的動作,阿奇波爾多搖搖頭,再度回應利恩擔心的視線,驅使著自己的雙腿跟上。

 

 

(四)

 

 

  阿奇波爾多在荒野裡找到重傷倒地的利恩,腹部有一個已經發黑的傷口,即使經過緊急的包紮處理卻還是幾乎奪走利恩的呼吸。他把利恩帶到能遮風避雨的地方重新包紮、和利恩談起了他的計畫、談起了拉姆、談起了倒臥於血泊中的母親與瘋狂好友最後的請託。利恩逞強地一口答應協助,阿奇波爾多為能確認利恩願意這件事幫忙感到一絲心安,也同時對利恩湧現深深的愧疚。不該是這樣的,被設計在連他都沒有察覺的圈套內,拉姆的真實身分撲朔迷離,脫序的計劃導致意圖毀滅世界的惡徒被釋放,他已經欠利恩太多了,卻還是得把利恩拖進來收拾這一切。

  尤記得是陰鬱的天空,前往米利加迪亞的路途分明不像是要前往世界的盡頭那般漫長,不過仍然讓這段路成為了死亡之旅。他們的前進無法有效率,利恩的傷勢讓他們得在途中被迫停下來休息,馬匹的上下震動對傷口無疑是造成二重傷害。利恩很能忍痛,沒有叫苦也沒有央求過他停下,但即使偽裝再完美,摟在自己身後的手臂還是逐漸變得軟弱無力。阿奇波爾多牙一咬,把機械馬催動到機器可承載的最高速度,利恩抱著他的力道由於加劇的疼痛一緊,他們共乘一匹馬在荒野中狂奔,而下一個落腳點仍顯得遠在天邊。
 

  這樣下去,利恩撐不到下個城鎮。
 

  空氣開始變得潮濕,天邊閃現白亮的閃電,對於外界變化感受細微的利恩卻對這些彷彿都沒有察覺到,雨落了下來,行進時豆大的雨點落在身上帶走體溫,傾刻前還陽光普照,超乎季節的劇烈變化是荒野典型的氣候型態,媲美暴風雨襲來的威力,彷彿槍彈強力的雨甚至足以撕裂傷口,阿奇波爾多權宜沿著山壁找了個天然的洞窟躲進去。大雨越趨傾盆,失溫會使人的免疫功能無法正常作用,阿奇波爾多終於點起了火,不夠多乾燥的柴枝使火焰微弱地只能做照明使用,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驚慌並數度喝止利恩不要繼續說不吉利的話。
  

  絕望的死寂瀰漫開來,阿奇波爾多將利恩身上的濕衣服換掉,並把染血的繃帶拆下來檢視傷勢,那不是他一生中看過最慘烈的傷口,但令他至死都難以忘懷。傷口被牢牢地堵住沒有繼續出血,但表面分泌出一層彷彿融化瀝青般的黏稠液體,惡病質的燒焦痕跡變成用水沖洗也洗不乾淨的暗紅色。
 

  阿奇波爾多無從判斷工程師的子彈裡是否塗抹過致命的毒素,雖可以用刀子把糊成一團的傷口剜掉勉強縫合,然而可能因為繼發大失血,醫療環境又惡劣,反而因此加速利恩的死亡,明知不能讓受感染的傷口繼續惡化,但他們已經承擔不起這樣的風險了,只能放著傷口腐敗卻無能為力。

 

  用身邊簡易的藥品做消毒,水資源寶貴,他也不敢去接外面混雜荒野沙塵的雨水,所以改用布沾飲用水幫利恩清潔掉傷口的分泌物,之後敷上新的紗布,再用繃帶固定。饒是進行這些動作就讓阿奇波爾多渾身是汗,利恩很虛弱,連他把消毒水噴在傷口上頭都只是小聲地悶哼,意識模糊的青年囈語著寒冷,頭發著燒身體卻摸起來像塊冰塊,阿奇波爾多的心也跟著利恩漸趨微弱的脈搏變得越來越涼。
 

  好冷,好冷,利恩正痛苦著,盤踞洞窟上空的死神嘲弄他無法阻止眼前生命力一點一滴流逝。
 

  你的錯,是你的錯哦,決策錯誤了。夜霧降臨,死亡的氣息伴隨嘻笑的耳語迴盪岩壁間。荒野的土地是帶來收穫慈祥的神祇,也同時是帶走生命殘酷的魔鬼,長久受渾沌元素的影響,連這塊土地都像是有了人性,阿奇波爾多掏出槍枝擊碎所有由幻影構成的夢魘,幾隻蝙蝠的焦屍掉落在地,把利恩搬得離火堆近了一點,將所有不怎麼濕和先烤乾的布團全聚集到冷得無力掙扎的軀體上,青年一直徘徊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狹縫,他不時還可以聽到利恩喊著他的名字。
 

  阿奇波爾多、阿奇……阿奇……阿奇……我……


  消失在語尾的句子令阿奇波爾多睜大眼睛。
 

  點燃起來吧,求求你。
 

  默唸著無法得到回應的祈願,阿奇波爾多捏著菸盒,他凝視著利恩,大雨打溼了他所有的菸,他嚐試挑出幾根點燃,沒有一根菸捲是乾燥到足以被燃燒的,打火機開關明明滅滅,連燃油都用罄了,多次過火的菸捲上頭卻仍只製造的出令人絕望的水蒸氣。
 

  他感到深不可扼的焦躁,彷彿失去所有的分寸想要將那只菸盒擲入火堆中,可幾番來回,菸盒還是牢牢地被握在他手裡,而他幾乎捏碎裡頭所有無法點燃的香菸。
 

  被雨水潑濕的利恩也是相同的處境,年輕的生命火苗只攢存一丁點,阿奇波爾多掃視著洞窟內部,黑暗中他遍尋不著能夠用以延續火苗的希望,大雨滂沱使些許的雨水漫進了洞窟裡頭,男人陷入一種身心倍受煎熬的狀態,他的情感不願意離開氣若游絲的利恩,同時亦希冀著能即刻逃離這個氣氛低迷的空間,就像他遲遲捨不得放開手中濕盡的菸盒一樣矛盾。
 

  太慘忍了,無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利恩,做什麼都徒勞無功,他必須眼睜睜地接受利恩將死去這件事情。
 

  寂靜的洞內只聽的見利恩的咳嗽,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無法冷靜,或許自腹部貫穿的那一槍傷及橫隔,外頭的雨水沒有片刻停歇的跡象,利恩則在破曉前恢復了神智清明。
 

  利恩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啟出先前撰寫好用作求援的書信,氣力盡失使得遞出到一半的信紙即飄落於地。阿奇波爾多把信拾起塞回利恩的手中,責備他要交託的事物應該由他自己親手轉交,渴望能藉由拒絕激起利恩喪失的求生意志。
 

  不對吧,這種時候不應把寶貝的時間浪費在爭吵上頭,明明比之更想傳遞到的話語堆得像山一樣高。阿奇波爾多無法控制,他甚至明白自己正像個孩子對著利恩無理取鬧,兩人的立場在洞窟中是對調的,利恩冷靜,而他方寸盡失。 
 

  利恩並未和阿奇波爾多做大幅度的爭執,只是不斷小幅度地搖頭,緩緩眨動從眼皮底下露出的眼睛像是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地澄澈,利恩用雙目看著阿奇波爾多,一次又一次地重覆著希望男人可以把信連同配刀轉交給同為他們連隊後輩的金髮青年,利恩說得執拗,最後阿奇波爾多面若死灰,仍然接過了信。
 

  「好像不該這樣結束的啊…我。對了,我走了後可別讓自己一個人哦,一個人的話你從來都做不了什麼的,阿奇波爾多。」利恩對他勾起一點笑容,整張臉蒼白到幾乎血色盡失。
 

  別這樣、利恩、別這樣。不要讓你充滿生命力的臉龐露出那種覺得命已該絕的表情,那讓我感到陌生得可怕。
 

  他得湊得很近才聽得見利恩變得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阿奇波爾多為了很快就再也聽不到利恩伶俐的反唇相稽感到哀慟,利恩輕聲和他說了謝謝,並懷念起連隊與他的相識還有與夥伴們跨越無數個生死關頭。
 

  別說了,利恩,是我的錯。
 

  所以別再說了。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可以的話想想再乘一次坐由你駕馭的馬,迎著風奔馳的感覺很棒。」利恩的視線轉向天井,接著不再有任何的聲音傳出,變得黯淡渙散的紅色讓阿奇波爾多知道利恩已經看不見他了。
 

  用力過度咬破唇角,淡淡的血腥味擴散,任性無法扭轉命運的請求自始而終梗在喉頭,他目睹著利恩嚥下最後一口氣,傻到極點的徒弟到了最後還是想減緩他的愧疚,提醒他使命未達,提醒他就算要讓愧疚給殺死了依舊得為達成目的活下去。
 

  你認知錯了一個地方,利恩,我本來就不會由於愧疚自毀,否則所有的犧牲都將不具有任何的意義。貼在肉上的佩刀好像還沾著利恩沒有消散的體溫,阿奇波爾多頭也不回地投入外頭的暴風雨之中,雨水打在身上很痛,但他連喊痛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寄予大雨能藉由疼痛洗刷掉另一份來不及消去的疼痛。

 

 

(五)

 

 

  要是我們打從最開始就不相識的話──
 

  開始的時間點是吻合的,從恢復的記憶中流出利恩死亡的場景,以及每夜提醒他現實殘酷的安逸夢境,兩者有明顯的因果關係,阿奇波爾多自然明白沒有利恩的夢境代表著什麼意思,那是個不論如何解釋都難以開脫的罪狀,他遭受欺瞞所做的決策間接導致利恩的死亡,導都權力結構的改變象徵對於拉姆真實面目的錯愕,健在好友幸福的可能性在他們瞥見青鳥虛幻尾羽的那一剎那就已失之交臂。
 

  最後是和平的世界──他有拯救到任何人嗎?經歷眾多犧牲僅代表他換來了數十年徒勞的奔波?如果當初沒有建議威爾‧帕蘭達因積極治療延續自己的生命,他一生所見的那些痛苦能否不曾發生?
 

  但這些假設都是等諸事塵埃落定才能做的不負責任發言,帕蘭達因命在旦夕的當下他難以割捨與好友的情誼,因為藏匿傑多被熊熊怒火化為灰燼的孤兒院,死去的院長和院童何其蒙受無妄之災,委託利恩協助時他不明白拉姆指定紅髮青年做藉口離開導都的真正目的,太多的真相被揭露排山倒海般地襲來。說出來簡直諷刺至極,眼下探究者的阿奇波爾多竟在串連其一生遭遇後畏懼起失去,變得裹足不前起來。
 

  當天晚上,彷若響應所有不具真實形體的不安,聖女人偶宣佈要取回的目標是利恩的第五份記憶。宅邸裡有人拍手道應該要來辦個慶祝會,不知道誰打開了酒瓶倒在其他人的杯子裡,把原本嚴肅的氣氛轉眼間又歡騰成一團。
 

  利恩和阿奇波爾多雙雙迴避人群回到寢室,宴會本就不是強制參加的事項,他們面對面保持沉默,利恩在接獲通知的表情不下阿奇波爾多的驚訝,畢竟他們稍早才因為談論至此意見分歧。
 

  「……恭喜你啊。」阿奇波爾多言不由衷的祝賀讓利恩感到極度的不協調,從床頭點亮的微弱燈光看來,男人顯得比過往任何時候都還要來的滄桑。
 

  「阿奇波爾多……」
 

  「抱歉,可以……先什麼都不要多問,先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一段時間就好。」
 

  「喂……阿奇波爾多,這樣逃避的簡直就像、」簡直就不像是你了啊。
 

  「我知道,不過……拜託,利恩,有些因素使我不像你能那麼坦然面對。」男人灰藍色的眼珠閃爍苦楚,還正待要說些什麼的利恩選擇體貼地閉口。
 

  與阿奇波爾多的距離只隔了一個膝蓋頭,卻像是咫尺天涯,利恩起身打開房門,他們的寢室內只有一盞燈絲細小供作照明的夜燈,開啟門扉由走廊透進來的燈光強烈刺痛著眼睛,讓利恩看起來沐浴在一片光中。
 

  「這趟回來,希望你能聽我和你說我所遇到的事。」見阿奇波爾多沒有回應表示,利恩接續說道,「還有,也希望你整理好心情肯告訴我,你到底在煩惱什麼?不論如何,我不曾後悔信任你,這點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阿奇波爾多。」
 

  宅邸的同伴總稱讚到他們合作無間,師徒的信賴讓他們僅需靠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讀取到對方接下來的意圖。從外人看來或許師徒關係的他們沒有橫亙有心牆,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阿奇波爾多說不出口的事,他不論如何去猜測都不可能得到解答。所以得由他自己進行單點突破,不論是阿奇波爾多的作繭自縛還是他終其一生所追求的解釋,利恩如是堅定心志。
 

  利恩離開了,但想必不會加入大廳舉行的宴會鬧劇,阿奇波爾多連大衣和帽子都沒脫把身體投在床上,正對著對面空蕩蕩的床鋪,當晚利恩整夜都並沒有回房。 
 

  心思細膩得讓人心頭躁動的小鬼,想著利恩的話語無法入睡,今晚困擾著他的不是徘徊的夢境,阿奇波爾多只能憤恨著自身的膽怯,強自闔上眼簾。

 

 

(六)

 

 

  利恩是整個宅邸裡第一個取回完整記憶的人,尋找最後的碎片時,聖女人偶幾乎投入了所有人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湊齊所需的材料。
 

  恢復記憶在他們的世界裡被認定為最需慎重看待的事項,因其代表著復活前往現世的條件已籌備完成。帶領亡靈的人偶不只一尊,利恩並非第一個被聖女人偶喚醒的戰士,一般而言,他想自己應該對這份優先權感到幸運、感到殊榮,他們都是記憶殘缺之人,能夠知悉事實真相自然是他們最破切期盼的事情,可實際上等接獲通知時,不安的程度倒真的是比期待的情緒還來得多。
 

  恢復記憶的儀式場所並不在宅邸裡面,最後一份的記憶卻也因此顯得特殊而珍貴,因其牽涉到死亡時最後的片段。
 

  阿奇波爾多在太陽升起時目送利恩與聖女人偶一同出門,他沒有跟到玄關而是從二樓的露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從戶外歸來時已經是近黃昏的事了。從神情他猜不透他們去了哪裡,利恩的臉上沒有笑意,看來有些蒼白,不過整體而言還算鎮定。
 

  「那感覺如何?」聖女人偶與蹲下來的利恩交頭接耳一陣便往內室休息,三三兩兩賴在大廳中的同伴間忽然有人向利恩問起,廳內眾人跟著停下手邊動作將眼神投往利恩。早就習慣戰鬥死亡得以由聖女人偶進行復活,也並非是所有人都取得恢復記憶的權限,美其名他們是死後的亡靈戰士,事實上都對最後導致自身死亡的概念感到模糊。
 

  利恩先是一怔,些許的複雜一閃而過全被靠在牆邊的阿奇波爾多捕捉在眼裡,循著聲線發現問話的是傑多,少年歪著頭,把手上晚餐甜點的小蛋糕塞進嘴裡,「有比被獵心獸咬成兩截還疼嗎?」紫玉琉璃般佼捷的雙目流轉擺明看好戲的期待。
 

  這孩子。阿奇波爾多在心中感嘆,百無禁忌,看來比誰都樂觀,卻也比大人都懂得現實殘忍的孩子。阿奇波爾多慶幸道瑪格莉特恰巧被指派長期任務不在現場,不然一定萬分尷尬。
 

  「嗯……」利恩躊躇了一會兒,連帶著使眾人不由得都屏氣凝神起來,等待利恩的進一步的說明。「這麼說吧,一開始還會痛,後來漸漸地連痛楚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很冷,很黑…」利恩笑得促狹,雙手向外一攤,「然後我就死了。」
 

  「感覺很無聊的死掉了吶。呿,竟然吊人胃口啊你這紅海帶芽頭。」傑多話還沒說完就去揪利恩的頭髮,利恩笑得像個成長期的少年,和傑多沒形象地在沙發上滾成一團,互相捏著對方的臉頰打鬧。
 

  利恩的描述平淡得超乎冷靜,像是在談論別人的境遇,卻撩撥的阿奇波爾多心頭一陣難受,利恩對於他的請求言猶在耳,他嚐試要融入歡樂的氣氛中,卻發現嘴角僵硬地無法挪動一絲一毫。
 

  有相當多的話想向利恩詢問,話到了嘴邊才發現自己竟連個完整的句子都無法組織完全。連要上前做個像往常游刃有餘笑容一般的假笑都做不出來。
 

  「阿奇波爾多,上哪去啊?」
 

  「煙癮犯囉。」展示手中的菸盒,有自信到將微微顫抖的手掩飾的很好,喧囂與激昂此刻敗退得丁點不剩,他還是逃了,像是個畏戰者般欲倉皇逃離戰場,「等等要開新酒,記得回來喝一杯啊。」不明所以的弗雷特里西只是給他這種無關痛癢的叮嚀。

 

  「嘿。就知道你在這裡。」利恩依循阿奇波爾多的思維走至露台,消極逃避或是有心事時阿奇波爾多和他都會到這裡來,這已經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主角怎麼先跑啦?」
 

  「有更重要的事啊,而且弗雷特里西喝了酒正在大鬧。」
 

  「老樣子酒品不佳造成周遭人困擾的傢伙。」
 

  「阿奇波爾多,借個火吧?」
 

  利恩的泰然自若使他感覺心裡好受了一點,最起碼不是對自己失望的感覺,阿奇波爾多邊自嘲,揣測著利恩恢復記憶完全的思緒,邊替青年點燃嘴裡所叼的菸。星幽界沒有四季風景變化,他們的聖女喜歡夏季,便在夏日落腳的地方建起宅邸,與白日刺眼的明亮不同,橙橘的夕陽中颳起了涼風,沖散雙雙飄散往天際的菸絲。
 

  「我省略了很多沒有說。」打破沉默的是利恩,該來的還是會來,阿奇波爾感到胃裡像是有塊石頭在下墜,直覺喧囂著讓他逃跑,不過他的腳跟卻彷彿被釘在地上。
 

  「在最後,我看到你了,阿奇波爾多。」利恩大大地吸了一口菸,對他露出有些戲謔的笑,「臉和現在看來差不多啊,只是看起來更慘,都是鬍渣,可能也很久沒睡好。看起來超累的,就說你要好好睡啊,感覺你隨時會失去意識一樣。」
 

  「利恩,其實你……我知道你是怎麼死掉的。」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阿奇波爾多對利恩坦白。
 

  「有猜測到,你會表現的奇怪或多或少也和我有關。只是有點晚聯想到了,抱歉前些日子還那樣逼問你。那很難熬,也的確很難主動說出口。」回來後利恩好像有什麼地方改變了,阿奇波爾多發現自己形容不來。把燒到盡頭的菸踩熄,利恩的話鋒一轉,背靠著圍欄用手臂一撐,坐到圍牆上頭,「所以會想知道嗎?當時我的想法。」
 

  「……那是什麼感覺?」沒有扶手讓利恩看來搖搖欲墜,阿奇波爾多拉住了他,整理好情緒,問的是和傑多相同的話題。
 

  「問我的話,等下就換我問你囉。」利恩把頭顱埋在阿奇波爾多的肩頸,坐在圍牆上頭,只要阿奇波爾多一推,墜落的下方就是地面,這是一種信任的表徵。利恩淡淡地揚起嘴角,似是開心著阿奇波爾多終於打算與自己毫無保留。
 

  「有點奇怪的體驗呢,拖著槍傷在荒野裡行進,隨時會死掉,可真累得夠嗆呢。一開始還會痛,像是有團火焰在傷處燒灼般的疼痛,漸漸傷口就麻痺了,血沒有繼續流出來,像是那枚穿出來的子彈變成隱形的卡在肚子裡,不會痛了,可是身體卻從那個位置開始變得越來越重。」利恩撫著腹部曾經受創的地方,那裡現在只有一個由彈孔留下表皮光亮的傷疤。
 

  「後來你就來了,找到幾乎命去掉半條的我。我讓你去聯絡阿貝爾讓他幫忙,還先寫了信,到後來你有把信寄出去嗎?啊、既然他現在會在這裡,表示你還是寄出了吧?真是的,用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說『要交用自己的手交去』,到頭來,或許可以說是我害死了自己兄弟也說不定。」
 

  「那不是你的錯……」阿奇波爾多喃喃自語道。
 

  「知道嗎?抱在後座,讓我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還不會騎馬的時候,也是像那樣讓你載著。」
 

  ──我逞強著說自己沒事,讓你繼續帶著我走,記憶中好久沒有和你共乘一匹馬。
 

  ──其實在中途我就知道了,自己就快要死掉的事情。
 

  ──很難得可以看到你生氣,不合時宜地我竟然還感到新鮮感。
 

  ──啊,有一點是真的,那真的感覺不是很痛,到最後像是睡著了一樣,不再有痛苦。
 

  ──還有謝謝也是真的。
 

  ──還有……
 

  黃昏的夕陽把整個露台染成均勻的昏紅色澤,利恩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不斷地說著,從他獨自一人行進穿越荒野,到與阿奇波爾多於生命的終點站離別。鉅細靡遺地重新體驗過一回死亡,躺在岩洞地板上的利恩意識清晰,生命將盡,他的師父此刻再沒有看向遠方,只專注在打從心裡感到愧疚以及傷悲,即使知道自己將要死去,內心卻洋溢著一種破碎的滿足。

  (尾聲)

  阿奇波爾多看著追逐自己腳步的孩子說個不停,少年時纖細的肢體歷經成長鍛鍊變得強壯,最後因他的失誤死去。

 

  死亡將他存在中的利恩給奪走了,雖然在星幽界裡利恩總是陪伴在他身邊,長久下來,他卻仍然無法靠自己拼湊完全記憶中那個相較自己永遠稚嫩的,年輕的、富涵生命力的,閃閃發亮的青年的全貌。
 

  最簡單的盲點直到最後才被揭曉,他在這段期間內畏懼著利恩得知真相後的轉變,卻恍然到這竟然也是他第一次聽利恩口述他的事情,從利恩的角度來看阿奇波爾多這個人。藉由現在的利恩,阿奇波爾多覺得自己原先缺失而空虛的地方好像漸漸地被填滿。
 

  「我確定了,我喜歡你哦,阿奇波爾多,死過一遭所得到的答案。」
 

  「不能、我還是不能……我看著你們死去。我感到後悔,即使再努力,卻沒有任何改變過去的辦法。利恩,我沒有你所憧憬的堅強。」阿奇波爾多囁嚅著,做出微弱的抵抗卻推不開利恩,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如此沒過用。
 

  「你又以為我是喜歡你那些地方了?我行我素、資訊封閉、上對下、固執、愛面子、總是想被別人當作好人,那樣的你最討厭了,但我也的確是喜歡上有這一切特質的你。」利恩像是罵到高興後轉手抱住阿奇波爾多的腰,「既然現在我們知道的事情一樣多,從多依賴我多一點開始吧。」
 

  「利恩,知道嗎?我的夢裡頭沒有你。因為我害怕著會又一次牽連到你,所以才會在那個世界裡找不到你,我希望著不曾認識過你。」
 

  「你只是害怕又一次的失去罷了,但現在擁抱你的是我,哪裡都不會再去了,我也不會再次死掉,阿奇波爾多。」利恩再三地保證,用他所能想到最有能讓人信賴的力道緊緊摟著阿奇波爾多,「一直擔心著這個吧?所以你終於能稍微安心了嗎?對於待在我身邊這件事。」利恩捧著他的臉頰,溫熱的額頭貼在瀏海上頭,那給阿奇波爾多一種好懷念的感覺,栓閥崩落壞去似地眼淚不住落下,並非是嚎啕大哭,只是像涓涓細流一樣,從淚腺流淌出來。
 

  「吶,阿奇波爾多,我弄疼你了嗎?為什麼哭了?」利恩放開他,對於初次看到眼前男人哭泣略微慌了手腳,伸手想幫他抹眼淚。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利恩。」阿奇波爾多喃喃說道,垂下眼簾,更多的淚水被擠出沾濕他粗糙的面龐,像是這樣可以稍微抵禦利恩所給予他的溫度。
 

  你太耀眼,帶著熱度,而你的高溫灼傷了我。
 

  寒冷被驅逐得無法躲藏在身體裡頭,阿奇波爾多覺得原先乾旱一片心中的那片久旱大地降雨了,青空落下的淚水洗刷著傷口,傷口的乾痂被溫潤的雨水扯開、沖刷帶到遙遠的地方,流淌在傷口內的毒水在大雨中被洗盡,連同原先所擔心的不確定性,心跳、呼吸,還有體溫。全部都被帶走並且置換成新的、能令他安定的存在。 
 

  利恩的唇安慰性質地貼著他的,輕輕的、小口小口的吻著,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溫溫熱熱又帶點濕黏,帶著雨水般乾淨的味道,還有與他一模一樣的菸硝。淚水模糊了眼前他好像從日落中看著夢境裡頭的那一家子與自己道別,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那晚利恩牽著阿奇波爾多,他們擠在一張床上,阿奇波爾多終於沒有做任何的夢,只是枕著利恩的肩膀,久違深沉地沉睡著。

 

 

 

─END─

『沒有什麼會是太遲的,雖然或許會繞很多遠路,但等待已久的時刻總會到來。』

 

 

 

分級:G

※原收錄於個人Unlight同人本《昏紅》中之獨立篇章。

※完售三週年全文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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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6.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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